整形外科住院醫師訓練之火燒的寂寞--燒燙傷加護病房總管

每天早上起床梳洗,整理行裝,是一般人在習慣不過的事,反射性的動作,不帶感情記憶,就像路上積水被踩過去,波紋馬上回復一樣平凡無奇.可是在很多病人身上,這樣的理所當然,有時候是一種奢侈. 所以常常需要人幫忙完成, 熱戀的時候,戀人幫你梳洗,是甜蜜. 生病的時候,另一半幫你梳洗, 則是一幅溫馨感人的畫面,因為只有最親愛的人才會最敏銳知道你的需求, 幫你真正清理乾淨舒適.


在燙傷病房擔任總醫師的三個月期間, 真的是一段讓人情緒高低起伏的期間, 這樣一直固定在裡面當”總管”的經驗,的確是非比尋常.這個特殊的單位,很多事情一言難盡,但是我就來說說值得記錄下來的或者我這段時間以來的反省跟感想吧!


TS是一個高壓電傷的35歲男性, 前一任總醫師交到我手上的狀況是…因為多次清創的關係,已經沒有完整皮膚, 右上肢截肢到肩關節, 左上肢肘關節裸露(整個關節解剖構造, 一覽無遺), 左下肢膝關節裸露,又是一個一覽無遺, 再伴隨雙側腋下血管裸露,當時正是他受傷後大約一個月的時候,我開始接手.因為已經是總醫師階段, 也算見過大風大浪, 交接病人狀況也是在平常不過的事情. 然而這次的交班,我的瞋目結舌還是看著他持續了10秒…


交完班跟往後的2個半月, TS都是讓我常常徹夜難眠的一個病人. 受傷前,他是一個長相帥氣,身材高大,有幸福婚姻,兩個小孩,一個寡母的家庭重要支柱,而我看到的他,則是躺在床上,精神科藥物多達6-7種,一天到晚時而大哄大叫,時而沉悶,精神常常極度不穩定的頭痛病患. 他的妻子本來無業在家照顧小孩, 事件後,一方面要去工作,要照顧小孩,還要照顧TS,幾乎天天都會來問我,下一步要給他做甚麼,因為一連串重建計畫太繁複,甚至很多時候我們也不知道該先做甚麼手術對他是最好的安排, 更何況要解釋給他跟太太了解, 一整個就是漫長揪心的過程. 翻開病歷,一連串會診單, 無數次補皮, 4塊皮瓣( free flap*2, pedicle LD*1, local flap*1)……


很多人"不甲意輸的感覺",對我來說,輸了甚麼東西,甚麼失敗等等,都是小事,都可以重新再來, 對於事情無能為力,那種席捲而來的沮喪無望感,才更是摧毀力驚人. 選外科的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有很多東西相對上是我可以控制的, 只要刀開好,術前準備得當,慎選病人, 我可以好好做好,不用介入病人人生太多,只是病人人生中短暫扶他一把的醫生,也因此,我盡可能去尋找會得到最好訓練的外科環境,也盡可能爭取我認為可以得到最佳訓練的科別,訓練過程可能辛苦, 卻可以確信我用心付出的一切,真正是對病人有益的治療.但是這樣的信念跟態度,就在這一段燙傷的其間崩盤,伴隨著我心靈上,肉體上的崩潰,我的右手因為長時間開刀,也沒有適當休息而慢性發炎受傷 ,過去的11周, 夾雜著這些內外交戰又是我人生的新低點.


在燙傷加護病房的其間, 我們總醫師必須時時刻刻駐守,病房裡的悲歡離合,我們都必須照單全收,這對於連看電視看新聞都會入戲太深, 敏銳又嫉惡如仇的我,是一種入骨的折磨,即使選科的時候,已經盡量規避會有沉重感情負荷的專科, 但是老天爺總是要用生命教訓告訴我們,越是想躲的事,越是會跑到你面前,人生,就是一連串的考驗……
TS的太太,是個長相秀麗卻內斂堅強的女孩,聽說她跟TS是中學時代同學, 因為TS又帥人又好,她還倒追他,之後就幸福恩愛至今. 因為在燙傷加護病房第一床,我來來去去都看得到, 我看到的場景,不是兩個一起淚流滿面,就是TS躺著, 太太坐在旁邊,兩人面無表情發呆,不然就是太太彎著腰餵他吃東西等等……一幕幕,都是述說生命遭遇劇變,卻勉強撐住過日子的場景…


我們整形外科總醫師在燙傷病房輪訓期間,沒值班的禮拜天早晨,還是要例行性的去看病人,巡一圈,跟主治醫師查房, 如果有critical病人(病情比較嚴重, 大面積燒燙傷的病患),去了常常要忙到中午,沒有critical 病人,去了也覺得很無謂,尤其是前一天如果被莊醫師轟炸一頓,常常還沉浸在驚嚇的呆滯中,星期天還要一大早去看病人跟查房, 那種沉重的腳步更是可見一斑.


忘了是哪個星期天, 在我終於忙完, 終於可以背起包包準備回家時,經過第一床,看到TS眉頭深鎖帶著埋怨,但是他太太穿著隔離衣,不是很方便卻在床邊走來走去,時而彎腰低頭時而斜倚仰頭,就只是為了幫這一個有點陷入拒絕一切人事物的病人刷牙…女孩的眼神,有堅定有認命有愛~這一幕感人的畫面,讓我從醫院走到家都震懾的迴盪在腦海,只是為了把牙刷好,太太可能待會兒要腰痠個一陣子,她從事件後到現在到以後,要承擔的事有多少,會有多少, 再怎麼不知世事的人也可以想見, 她即使離開,自我放逐,逃避會客,或者更多我們常聽到的人生無常的正常反應,我其實也可以理解, 因為這些負擔不是一個人承受得了,更何況是一直在先生羽翼下受保護的女孩,可是卻連刷牙,她都可以這麼堅持地想為他刷好牙,在他最舒適的姿勢下,女孩自己很艱苦克難擺各種姿勢幫他刷牙...要怎麼樣地愛一個人,才可以這樣子燃燒自己,擁抱悲傷,堅強面對?


回家的路上我捫心自問,能不能愛一個人到這樣程度,卻很難有把握,也許就是這樣,真愛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


痛苦的環境,才有溫馨動人的事蹟,才可以看得到非比尋常的人性光輝,就像吃苦瓜後回甘的甜, 才雋永得值得玩味…


MF是一個小我一歲的越南新娘,住澎湖,已經有兩個小孩,因為在家煮飯瓦斯氣爆,全身>60%灼傷,去年底在南部一家醫院住了三個多月,回家照顧一陣子,因為有一些皮膚長不好,從陽光基金會轉到門診,所以住到我們病房. 她是一個驚人的病人, 臉部身上嚴重灼傷外, 雙下肢截肢(BK+AK),雙上肢因為灼傷後重建補皮,欠缺術後復健或憂鬱而僵硬, 她雙眼睜得大大的,但是沒有辦法跟妳有互動,時而微笑,時而搖頭,你跟她說不說話,她都是那副模樣,本來以為是語言不通,後來舅媽,婆婆,先生偶而來過,我們才拼湊中知道她先前的故事,其實她已經在台灣(澎湖)住好幾年,語言是懂的,只是因為事件後,打擊太大, 忽然間就不見兩條腿, 當初住院期間就是終日以淚洗面,呼天喊地不停,所以吃了很多精神控制的藥,讓她變成這副呆滯模樣,後來請我們這裡精神科來會診,改藥後,她才有一點反應, 但是也開啟了她陸續時不時以淚洗面,哀戚嗚咽,哭個不停的日子,每天三班都會來個好幾回, 常常哭起來,持續半小時到一小時也有, 晚上睡一睡醒來,也會又大哭一陣子, 所以幾乎都要天天找精神科來會診.
順帶一提, 阿邦(我的大學同學)真是個熱血的精神科醫師,在我燙傷這段期間,幾乎是最常照會的科,但是也奇蹟似地讓我認為,是這段期間對這些燙傷病人最有功能的專科!


總之,雖然我遇到MF,傷口已經是<7%的情況, 但是她的種種狀況百出,也是時時讓我勞動好一陣子. 當然,如果試著設身處地站在她的位置想,我可能也寧願死,也不要是這副模樣,再試想她的處境,身為一個住在澎湖有兩個小孩,一個相處不是太和睦的婆婆,又是一個越南新娘, 也許就是被期待來生兒育女負擔家計的一個吃重角色,才30歲,就變成了一個需要人照顧,想死也走不了,手也沒力或者因為長期不動僵硬失能的包袱, 她的故事跟現狀, 跟常常傳來的淒厲哭聲, 都會讓燙傷病房內的沉悶氣氛更下一城.


今天,又是一如往常地周日沒值班,一早要去查房,因為連日來陰濕天氣,沒好全的手傷跟最近燙傷又開始熱鬧繁忙起來一陣的疲勞,起床,對我來說更是沉重,想著這是倒數第二個沒值班要早起的星期天, 又一如往常地忙完一連串雜事後,準備背包包走人, 我看到MF的先生,也是彎著腰找角度幫她刷牙, 看著MF眼神渙散朝向護理站這兒, 她先生堅定的眼神,努力由上到下,由裡到外幫她刷牙的場景, 也是讓我感動得佇足片刻, 雖然身為燙傷病房大總管,常常都需要擺出一副硬漢臉, 要應付各方人馬,不容許我的多愁善感或者女孩心思出來攪局,但是看到這一幕,還是讓我今天久久不能忘懷,本來以為以MF的情況,先生應該不會是多像樣的男人,就算是一般正常男人,遇到這些東西,要照顧兩個小孩跟一個寡母(MF的婆婆),又在澎湖要工作, 不可能可以來照顧MF,但是他卻從昨天到今天都留在病房照顧她,細心為她刷牙,扶她坐輪椅,在燙傷走一圈(雖然伴隨著她淒厲的哭聲)……也許是真愛,也許是跟糟糠之妻間家人的感情,也許是理所當然該做的事等等, 只是不管是哪一點, 都讓我很震懾, 娶外籍新娘,也許,也可以是真愛,如果,不是我少女心思氾濫的真愛,那我們台灣人的人情世故跟承擔一切堅強向前的韌性與好心腸,也真的是非比尋常啊~

她跟他,帶著浴帽,穿著隔離衣,幫另一半彎著腰,仰頭低頭找角度刷牙的情景,我想,看過,就很難忘懷……


在燙傷病房,最弔詭的就是,雖然我們成功在鬼門關前救回病人, 但卻讓他們看到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看不到的醜惡或可怕的世界, 也因此這些救回來的病人,可能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這樣的事實, 身為我們這些一心想助人的,想做些有意義事情的醫護人員, 常常也自我質疑到底為何而戰, 意義何在.....

有時候想想, 很多辛苦跟努力也許就是為了這一點一點觸動人心的小瑣事,開始存在正向意義
不把臉處理掉,是因為兩個人的表情, 有千言萬語的堅毅與決心!跟著TS一路走來,這個站立, 讓我們全體燒燙傷醫護人員都受到了鼓舞, 也讓我在看到的瞬間全身起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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